2024 年,春晚舞台上,创意节目《年锦》惊艳登场。四位表演者身着汉、唐、宋、明四朝汉服,于镜头前巧妙呈现萸纹、瑞狮纹、牡丹纹、月桂纹、葫芦纹等传统纹样,尽展别样艺术魅力。2025年,大阪世博会中国馆“天人合一”展项一举惊艳世界,飞天凤鸟、双龙吐珠、藻井纹样、宝相花、莲花等敦煌壁画元素与二十四节气的物候变化通过数字科技巧妙融合,美轮美奂。这些作品全都是出自中国当代工艺美术家、图案学家、艺术教育家、设计家常沙娜先生之手。
对于常沙娜,一切始于敦煌。父亲常书鸿那句“不要忘记,你是‘敦煌人’”让她铭记一生。从魏晋风度到汉唐的瑰丽华彩,自常沙娜拿起画笔临摹壁画的那一刻,那幅五彩缤纷的中国历史长卷在颜色、线条和栩栩如生的勾勒中缓缓展开。她临摹了中国纹样最绚丽的样子,也一直努力“画” 这个时代最具中国基因的纹样和故事。“我是敦煌人,我的家乡是敦煌……”面对央视的幕后采访镜头,常沙娜说,“我很喜欢纹样,每次看到它们就像见到我的老朋友。我这一辈子都在和纹样打交道……” 常沙娜, 工艺美术家、图案学家、艺术教育家、设计家。长期从事中国古代壁画及传统装饰图案的研究和临摹, 在熟悉和擅长运用传统图案的同时, 注重探索艺术的“源与流” 的融合关系。其代表论著有 《敦煌藻井图案》《中国敦煌历代服饰图案》《中国敦煌历代装饰图案》《黄沙与蓝天》《常书鸿、 吕斯白画集》《常沙娜花卉集》 等;主要设计作品有人民大会堂外立面建筑装饰设计、 宴会厅天顶装饰设计等九十多岁高龄的常沙娜,平日里极少出门,她居住在北京近郊一处静谧的住所。登门拜访那日,工作人员提及她前一晚睡眠欠佳,可她依旧早早起身,身着熨烫得平平整整的毛呢外套,头发梳理得洁净齐整。桌上摆放的那些关于敦煌的画册书籍,每一本她都熟记于心。我们翻开其中一页,指着画册里的《观无量寿经变》,想听她讲讲其中的故事。她拿起眼镜,看了一眼便说道:“这些可都是我的童子功,我小时候就画这些。你们年轻人啊,不能只是会看,一定要真正去学、去研究!” 话音刚落,她好似想起了什么,离开书桌,来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而对面的电视里正播放着关于她父亲常书鸿先生的纪录片。
常沙娜研究并出版了大量关于敦煌艺术文化的著作与画册,以及回忆与父亲常书鸿先生在敦煌生活往事的散文集。伴随着《常沙娜艺术大系:设计卷(敦煌装饰图案)》画册、央视大型人物传记纪录片《花开敦煌·常沙娜》先导片、常沙娜艺术数字文献系统三大关于敦煌的文化成果发布,被称为“敦煌的女儿” 的常沙娜再次步入大众视野。面对这个伴随她一生的称谓,常沙娜和她的家人并不是特别在乎。对于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过程和结果。在她的儿子崔冬晖眼中,母亲是一个非常坚毅的人,很少用情绪化的语言去表达对他的外公常书鸿的思念或对莫高窟的情感。“她把对我外公的想念、爱、敬佩都用在坚守敦煌艺术的工作上,举凡跟敦煌有关的事,不管大小,她都很认真,也很慎重!” 跟随崔冬晖的讲述,我们也仿佛看到那幅艰苦又饱含着浪漫理想主义的画面:1943年的晚秋,12岁的常沙娜跟全家人一起坐着带篷的卡车,从重庆、成都、绵阳、广元、天水到兰州,沿着祁连山,穿过河西走廊抵达敦煌,走时是秋天,到达时是冬天,整整走了一个多月。常沙娜的书房里摆放着父亲常书鸿与先生崔泰山的旧照, 以及与儿子崔冬晖的家庭合影敦煌莫高窟的悠悠岁月,深深嵌入常书鸿的生命轨迹,亦与常沙娜的人生脉络紧紧交织。于常沙娜而言,那段尘封往事不仅是童年记忆的碎片,更是一脉镌刻进血脉的深厚情感联结。她与父亲常书鸿共同踏过敦煌研究院草创时期的荆棘之路 —— 在四顾萧然的荒芜中拓荒,于时局沸鼎的动荡里坚守,在人员星散的变迁中守望。那时候,常沙娜还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孩童。崔冬晖感慨地说:“在外公心里,沙娜是唯一能敞开心扉倾诉、值得托付信赖的人。她不仅是外公生活中的坚实依靠,更是外公精神世界的温暖港湾。”常沙娜书架上摆放着与父亲、儿子等家人的照片。泛黄的书籍看过一遍又一遍在敦煌那片黄沙漫天的岁月里,年幼的常沙娜已过早担起生活的重负。她不仅要细心照料年幼的弟弟,更要抚慰父亲的疲惫。在敦煌艺术守护的初创阶段,这对父女之间的情感早已超越普通的血脉相连 —— 他们是在荒漠中并肩作战的 “战友”,在风雨飘摇中握紧彼此的双手,于困境中淬炼出同甘共苦的革命情谊。
后来,常沙娜挥别敦煌热土,远涉重洋赴美求学,而后又回到北京开启新的人生旅程。异国他乡的陌生环境、文化碰撞的迷茫时刻,曾让她在深夜辗转难眠。而父亲常书鸿的一封封家信,恰似穿透迷雾的灯塔 —— 跨越重洋而来,为她驱散前路的阴霾,让她在人生的岔路口始终保有勇敢前行的力量。
常沙娜常忆起与父亲常书鸿在敦煌的时光,无论是挥毫作画的艺术岁月,还是生活中琐碎温馨的点滴,皆如基石,构筑起她成长中的信念之塔。这份信念化作前行灯塔,让她无论身在何处、从事何业,都铭记父亲的叮嘱与教导。常书鸿曾在给她的信中殷切写道:“沙娜,莫要忘记,你身上流淌着敦煌的血脉,如今也到了该让敦煌的艺术精髓在你心中扎根、渗透的时候了。”父亲的话语如同一粒种子,在常沙娜心间破土萌发。此后,她毅然踏上将敦煌艺术纹饰注入当代设计的创作之路。人民大会堂宴会厅的唐代风韵天顶花饰,灵感撷取自敦煌藻井图案,繁复中见精妙;须弥座上的石雕花饰,刻着敦煌艺术的独特烙印;就连教堂玻璃上那如梦似幻的光影,亦闪烁着敦煌艺术的璀璨光泽……常沙娜说:“做好设计之前,必须将‘学习、研究、创新’ 这六字箴言铭记于心。” 敦煌艺术如今受到广泛关注,对于一些现象的担忧与辩证思考也伴随这一代“敦煌人”。在崔冬晖看来,仅凭直观印象便进行敦煌艺术设计,这种做法是欠妥的。如果只是看过一眼,就能做出新设计,这不负责任。敦煌艺术有着深厚且绵延的文化脉络,基于此,常沙娜曾言:“唯有经过深入的学习与研究,我们才有资格去谈创新。敦煌壁画里的每一个图案都饱含着特定的寓意,绝非只是对视觉元素进行简单的变形处理。”崔冬晖也着重指出:“‘临摹’和‘复原’有着本质的区别。复原敦煌艺术,需要历经漫长岁月的细致观察与严谨考证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去尝试。然而,这种尝试未必能完全还原其本来面貌,更多只是研究者基于现有资料的一种推测与探索。毕竟,敦煌艺术历经岁月沧桑,信息流失极为严重。我们都在争分夺秒,渴望能留住敦煌壁画更美好的模样,甚至希望它能‘青春永驻’,但要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困难重重。”常沙娜常常坐在这里翻看关于敦煌的画册, 即使看了一辈子也总是“看不厌”
常沙娜始终坚信 “纹样蕴含着传统的生命力”。她数次带领学生走进莫高窟,探寻装饰艺术的内核,从敦煌藻井的繁复图案、古代服饰的精美纹样中,提炼出对称、重复、渐变等几何构图法则,并将其巧妙转化为适用于现代设计的模块化元素。
在十大建筑、《永远盛开的紫荆花》雕塑等项目中,常沙娜亲身示范敦煌纹样与建筑空间、材质工艺的融合之道。她引导年轻一代思考:传统纹样如何在当代突破边界,延伸出新的功能与价值。
常沙娜从敦煌壁画中整理、提取的初唐、盛唐时期的装饰纹样
“我亲眼目睹母亲在处理纹样时,从精准的把握,到图案的精心取舍与巧妙组合,再到那行云流水般的熟练笔触,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她超高的专业水准,实在让我由衷钦佩。这也让我意识到,自己应该更加用心地学习母亲的工作方法,以及她对待艺术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崔冬晖感慨道。高龄创作常需应对体力与情绪的双重挑战,但崔冬晖惊讶地发现,母亲并未被年龄桎梏。岁月未曾消磨她的创作热忱,反而馈赠以丰厚经验,让其作品更具价值 —— 每一件都凝结着时光淬炼的智慧,绽放着艺术沉淀的魅力。95 岁的常沙娜对敦煌艺术创作仍满怀热忱。于她而言,中国纹样传承的艺术生命力从未间断。她对莫高窟的爱深沉而执着 —— 自常书鸿先生离世后,她将这份情感注入工作,恪守父亲遗愿,倾尽全力守护莫高窟艺术,传承并发扬中国纹样。“他们父女的人生际遇太特殊。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老牛自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 儿子崔冬晖的这番话,正是她一生对敦煌热爱的真切注脚。